在一场以选择为核心的、迎接挑战的改革之中,所有的选择都站在我们的立场,没有学生立场,选择就不会是真正的教育。——李希贵(北京十一学校校长)
每一个学生有自己不同的方向、每一个学生自主管理自己的时间和学习生活的时候,跟管理的冲撞就处处都是。
在十一学校校园里有好多好多大杨树和银杏树,这似乎是一种象征。记得我2007年来十一学校做校长的时候,我的前任校长语重心长地给我一个嘱托,他说:“十一学校经过过去的努力,我们已经把它变成了一棵大杨树,希望你在任期能够把它变成一棵银杏树。”我知道十一学校那个时候已经不仅是一棵大杨树,我更知道在我的手上,它也很难马上变成一棵银杏树,我想,甚至这句话也可以用来嘱托我的后人。但是,从我内心还是认可十一学校未来能有这样一种转变,就是怎么样把它变成银杏树。
所以,我们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价值观:我们把过去的十年树木,慢慢演化为百年树木,我们希望教育能够慢一点、再慢一点,不要有过高的目标、不要有太多的期待。我们希望更加注重学校内涵的发展,而真正昭示学校内涵的东西是学生,学生好了、学校才会好。不是按照传统意义上的办好学校,而是面向每一个学生。
1、在管理中,我遇到了哪些挑战?
在十一学校的时间里,我在思考我遇到了哪些挑战?
第一个挑战就是,当制度和文化相遇。
当我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,我遇到的第一个纠结就是,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有好多老师批改作业,负责考勤的老师和主管考勤的干部找到我,说这件事怎么办?
他们希望制定更加严格的制度来管理这件事、来杜绝这件事。但是,在十一学校的价值观里,我们始终是这样说的:“把学校办成教职工心灵的栖息之所,教职工的幸福家园。”我们还不断地在说:“要一切为了学生,为了学生的一切,为了一切学生。”
当时,我就跟他们商量,我说:“我们能不能把每一个星期的会减少?”他们非常有顾虑,说你一旦减下来,以后再想增加就很难了。我说:“为什么要增加?”就是说,当我们的制度和文化冲突的时候,我们到底要什么?
这件事还没完,第二件事又来了,就是电梯问题。
一个六层的教学楼可以装2000学生,但是只有两部电梯的时候,我们的老师就非常纠结,孩子从内心感觉到这个电梯应该他坐,我们的老师有时候长期处在这样一个氛围里,大家就感觉需要更多的制度来约束。比如说,拿出专门的人员来检查乘坐电梯的情况;比如说,利用现代技术手段,安一个刷卡机,老师刷卡才能坐。这些事都可以解决,但是解决不了的是我们内心的纠结。
我们有一个班主任老师,实在跟开不了口说学生不能坐电梯,只能老师坐,他班上有一个学生就是要跟学校较劲,不仅偏要坐电梯,还当着老师的面去坐。所以,这个班主任老师给他开了一个长期的病号请假条,有了这个条,他就可以长期坐电梯。
为什么我们的孩子在学校里不能坐电梯?而且,我们还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。因为,在笼子里出生的鸟,认为飞翔就是一种病。如果我们真的认为师生平等的话,应该是先到先得,谁先来了谁先坐,这才叫平等。当学生发生不当行为的时候,恰恰是我们教育的机会。我们在冲突之中引导着学生怎么尊重别人、怎么尊重长者,我觉得这都是教育的机会,这些是靠制度解决不了的。
我遇到第三个难题就是资源的分享。
有很多老师手中有非常优秀的教育资源,我们非常希望老师们能够分享,但实际上做不到。
我们能不能细化评价,让老师把手里的资源交出来?这在制度上很容易,但在我们的评价体系当中很难,如果我们把一个学科的老师非要评出个12345678,那她永远不会拿出来,因为老师之间是竞争关系,而不是一个团队。当评价仅仅是为了区分、为了甄别到时候,往往有很多诟病。这是文化当中的冲突。
当制度与文化冲突的时候,我们往往先考虑的是改变制度。包括,我们教育教学调查的诊断,不再合并十个指标作为一个总分,而是在每一个指标,你是优秀、还是良好、还是一般,没有较差,因为我们认为学校里没有较差的老师,所以我们没有设这个指标。这样一来,每一个老师看到这10个指标,我有8个是优秀、两个是良好的时候,他就知道自己进一步努力的方向在哪里。
经过3年的努力,我们慢慢在调整我们学校文化和制度的关系,慢慢在各个领域,大家共同形成了我们的价值目标,我们形成了自己的价值追求,也就是《学校行动纲要》,这个纲要成为了我们日后制定新的学校制度的依据,也成了我们调整一段时期,有些过渡性制度,在校园里和一些新生的事物发生冲突的时候,我们到底选择什么样的方向。
在这样一场制度和文化相遇的过程之中,作为一个管理者,需要随时调整管理与文化的冲突。这种冲突有时候可能没有显现到决策层面,它天天发生在老师和学生、老师和家长、老师和领导、老师和老师之间,需要我们天天去深入到火热的第一线的师生生活之中,去发现这些冲突、管理这些冲突。
再一个,尽量选择以文化的力量推动工作,就是当我们有一些新的领域、我们还完全吃不准的时候,不要急于定新的制度,因为这样的制度有可能使你的工作扭曲。
所以,一段时间,我们有一种文化来推动这件事情往前去延伸,像十一学校走班上课之后,教学班变成了不超过24个学生,这样在不增加老师编制的时候,过去教两个班的数学课,在今天十一学校需要教三个、四个、甚至五个语文教育班,才能够完成这样的教学任务,因为学生没减、老师没加。
刚刚推进这项改革的时候,我们没有在工作量的问题上跟老师们斤斤计较,因为十一学校的文化就是不计较,学校不要和老师去计较,不要因为这个老师少了一点工作量就怎么样,反过来也一样,老师也不要计较。我们慢慢弄清了到底应该怎么走,也就慢慢形成了一个适合的制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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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一个管理者还需要不断假设新的校园文化。随着时代的变化和组织结构的调整一定会产生新的文化,如果我们不能够及时地去归纳、总结、提倡,这种文化可能会迷茫,甚至会走到岔道上去。所以说,我们怎么样及时抓住一些苗头、倾向性的问题,及时提炼出新的学校文化来慢慢让大家能够去接受,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管理者的任务。
比如说,以学生可以接受的方式处理学生,就是我们当时的高二年级主任总结出来的。
有一个学生因为和老师发生了一点误会,就在网上骂老师,有好多话非常出格,后来被发现,按照校规需要处分。但是,这个学生尽管想通了,他还向老师提出了要求,说能不能过两个星期再处罚我?因为他妈妈正在住院,他爸爸是军人,脾气非常暴躁。“等我妈妈出了院,你一块儿跟我父母谈话,这样我会有好日子过。”我们觉得非常有道理,就接受了这个学生的建议。过了一段时间,这个学生也非常棒了。
过去的经验解决不了新的问题,当我们没有行政班、没有班主任的时候,有好多事没有经验,过去的经验没法解决新的问题。
比如说学生的储物柜怎么分配?过去很简单,分到这个班外面去分配。分配这个概念在我们脑子里根深蒂固。我们习惯于按照分配的思路往前去想。但事实上,学生一概不喜欢这种分配的思路,他喜欢的是选择。
把所有的柜子号给大家在网上公布出来,让学生自己去选择,有些学生想做实验的就选择化学实验室旁边的柜子,有几个学生都是篮球队的,他们希望在一层的某个地方找一个五个柜子连在一块儿的,他们好一块去玩篮球。选择就会带来双方都比较高兴的一个状态。
所以我们有好多事情用过去的路径没法实现的时候,我们必须用新的方式去思考,包括不要把学生之间的好感当早恋,倾听就是对双方关系的最好投资;当我们不错的时候,我们也不一定是对的,等等这样的文化价值观,我们是通过一件一件事情、一个一个故事,我们慢慢把它提炼出来的,把它假设为新的学校文化。当然,我们不希望用文化解决所有的问题。
2、当成长和管控相撞,
有学生立场才是真的教育
第二,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“当成长与管控冲撞”。特别是新的学校形态,学生走班上课,每一个学生有自己不同的方向、每一个学生自主管理自己的时间和学生生活的时候,跟管理的冲撞就处处都是。这种冲撞有时候发生在表面上,事实上还是在我们内心。
我想举一些例子,当我们第一届走班上课的时候,事实上我们还想并行着班主任和导师,我们还想保留着行政班。当我们保留着这个班主任,班主任的烦恼其实很多很多。
比如说,他要想的是:早读读什么?中午的时间干什么?课外活动要不要集体组织?因为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,特别是一上课,当他这个班40个学生全都到了不同的教室的时候,甚至到20多个教室去上课的时候,他可能一个星期都没有见到那些学生。但是,他是班主任,班主任的职责,他非常清楚,甚至教导处对班主任的要求也很多。这个时候,他没有办法在见不到学生的时候履行他的职责。
所以,班主任的内心非常焦虑甚至非常痛苦。而且,导师也因为有班主任,他们做起事情来躲躲闪闪。在和班主任的对阵中,导师一般是往后退。这个时候,怎么办?
我去年接触到欧洲留学回来的一个初中学生,他在那儿有一年的时间。当我请教他,欧洲的学校跟中国的学校最大区别的时候,他想了想说:“尽管区别有很多很多,最大的区别还是信任。”他在德国那个学校里,学校和老师什么事都信任他,当他离开老师视线的时候,老师以为他去做好事了。他没有说后半篇,我已经明白了,当我们的老师见不到学生的时候,我们就认为他犯罪了。
那么,我们怎么样跳出管控这样一个思维方式,把学生成长的线理得更清,我们去欣赏这条成长之线,来帮助学生解决成长链条上每一个环节遇到的问题。
终于,我记得10月份我们正在吉林开会,会议结束的时候,我跟当时的年级主任商量,我说:“大家这么痛苦、这么纠结,我们有没有可能取消班主任?”他没有答应我,他说让我想想,让我跟老师们商量一下。坐飞机回到首都机场,我们在取行李的时候,他跑到我面前说:“校长,就这样吧!”他跟好多好多老师谈话,最后他感觉到利弊都有,但是如果我们站在学生成长的角度,利还是更大一些,取消班主任。
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,所以这个年级想开一个家长会、开一个年级学生大会,来跟大家说清楚为什么取消行政班的班主任。不想,学生看得很简单:“说了半天不就是这事,早就该取消了。”
所以,当我们放在学生成长这样一个价值追求上的时候,我们很多事是可以调整的。每一个老师都有一个学科教室,在学科教室里,他天天在影响着他的学生。但是,这样的学科教室又让老师很纠结,为什么?平等了之后、没有了班主任的学生显得很开放,显得很自由,他们只要不违背校规就是自由的。
但是,每一个学生都有个性、都有脾气,都有或多或少让你厌烦的小毛病,尽管不是大事。但是,我们常常把这些当大事。有好多老师看不惯很多学生,有学生对其他学生的行为不满意。这个事情让我们一段时间很纠结,因为无论是从老师还是学生。对一个老师来说,这种内心还是很纠结的。
为什么?你这样设想一下,让你天天坐在教室里,面对着你没法接受的很多个性,有时候我们内心有一个东西也确实想跳出来,让他变得一样、让他变得能够掌控,特别是有些学生都提出来,应该评价学科教室每一个学生的行为。可是,我们再想一想,如果我们真的去评价的时候,我们还能够看到真实的学生吗?
所以,我们不能对学生的常规进行评价。尽管我们可以影响他、教育他、批评他,但是我们不能把他拿到一个高利害的评价的篮子里,那样你就看不到真实的学生。于是,你就丧失了教育的起点,你也没有真正的教育。教育就是在你面对的形形色色不一样的学生,你面对这些把他的全部袒露无疑地表现出来的时候,真正的教育才会产生。
所以,在这样一场以选择为核心的、迎接挑战的改革之中,我深深感觉到:
第一,所有的选择都因为我们的立场,没有学生立场,选择就不会是真正的教育。
我想举一个例子,我们每一个学期对教师的教育教学工作指标有十项,每一个时期会根据学校改革发展的状况略做调整,但是调整来调整去,我发现了一个问题,有一项指标总是在老师们讨论之中被拿掉,这个指标是什么呢?就是风趣幽默,这个指标总是被老师认为不重要,他们认为知识重要、人格重要,风趣幽默不重要。
但是,学生认为重要,为什么?人家一天坐在那个冷板凳上八个小时,一坐坐一年时间,你天天板着脸跟人家聊行吗?所以,当我们没有学生立场的时候,我们就感觉很多东西不重要,即使有些学生表面上说不出它重要,但是你站在学生的角度就会觉得它很重要。
第二,一定要致力于统一目标,而不必奢望统一思想。
很多老师问我:你搞这项改革的时候,怎么给老师们洗脑?我一听就很害怕,你洗脑之后,他一旦没有头脑了,多么可怕。所以,我们总是希望统一大家的思想,使得我们的改革看上去特别顺利,但是特别有风险,当你听不到不同声音的时候,你的风险就已经存在了。
但是,我们可以统一目标,那个美好的愿景不会错,我们要攀登上那座高峰没有错,但是走路的时候要注意什么?我相信一定要听更多的意见和思想,甚至产生更多的智慧来帮助我们。
我们没有必要在选择的过程当中,让每一个人去统一思想,我们要放弃这种努力。当我们有了这样一些价值观,而且始终如一的价值观去做出你的选择的时候,你始终走在这样一条尽管崎岖和坎坷,但却会朝着统一目标往前走。我最后还想跟大家分享一句话:你的一切都是有可能的。
转自:当代教育家